雪宝顶之春-太阳集团tyc5997


  春天一到,山里就热闹起来。
  雪宝顶的积雪融化了,深山中的溪流聚拢了来自高山的雪水,不再沉寂,在山谷里欢快地跳跃着奔赴一条叫涪江的河。
  山里的花啊树啊草啊,或早或晚,各自换了新装,欣喜地迎接又一个四季轮回。小鸟们小动物们仿佛也从沉睡中睡醒了,在树枝上在草丛中在林间的任何一个地方,展示歌喉,舒张筋骨。
  这里是中国的西南,是四川的西北,位于岷山山系四周的山川,广袤而辽阔,是大自然众多生物的乐园。
  一切都要从雪宝顶说起。
  以涪江左岸的平武县县城为起点,再向西北出发,途径众多的藏族寨子,顺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,几经峰回路转,到了平武与松潘交界的一处高地——雪山梁子。
  雪山梁子植被稀疏,强劲的风从四方呼呼而来,石子沙砾在空中飞舞,五彩的经幡烈烈作响。很多游人喜欢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,感受舞动的风,飘扬的经幡,也感受目之所及的空旷。
  如果目光再放远一些,向北方的高空望去,那是要惊叹的。你的眼前会赫然出现一座巍峨的高山,黑白相间。黑是生铁的黑,那是坚硬的岩石;白的是雪,零散地覆盖在岩石之上。而在这铁黑和莹白之外就是高远青蓝的天空。一眼看到这一切,瞬息之间,周围似乎空旷得人绝物尽,内心原本满满的心思也被荡涤一空,再深深地吸一口气,吸入肺中的空气清冽无比。是的,空无一物,只有雪山。
  这座雪山,就是雪宝顶,岷山山系的主峰,以5588米的海拔耸立在天边,以孑然的姿态矗立在群峰之巅。
  如果万物皆有灵,我相信雪宝顶是有着悲悯之心的。山顶融化的雪水成为深谷中的涓涓细流,这大自然最丰富的营养一路向东,流经之处草木茂盛,繁花似锦。
  雪宝顶是川西北的高地,是涪江的源头,大熊猫、金丝猴、羌活鱼、高山杜娟、珙桐等,众多珍稀动植物隐匿期间,自由生长。如星子一样分布在雪宝顶周围的黄羊关、白马、虎牙三个藏族乡得益于这高山流水的庇护和滋养,各自呈现出不同的魅力。
  金丝猴下山了!这来自山里的喜讯,是黄羊关的徐大哥告诉我的。都说金丝猴是最有灵性的动物,他们能敏捷地捕捉到季节的讯息,也能本能地辨别出人类的友善。刚下过第一场春雨,黄羊关的金丝猴就下山了,如织的细雨中,他们在密林里穿梭打闹,发出阵阵“唧唧”的声音,金黄色的羽毛在微有绿意的树丛中很是显眼,那是春天大自然最灵动的色彩。
  冥冥之中,一切自有安排。传说中,黄羊关最初得名是因为那里有一对金黄羊,而现实中,这里却迎来了浑身批裹着黄色毛发的金丝猴。
  老李的老同事徐大哥约我们去黄羊关玩。他退休后收拾了祖屋,有了宽敞的院坝和闲置的几间卧室,屋前的山坡上还种上了一大片的芍药,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开始邀约人去玩。他说,芍药开了,草原的金丝猴也越来越多,每天固定时间下山吃保护站的投食,进山看花看金丝猴的人多,热闹得很。
  和众多山里的乡镇政府驻地一样,黄羊关的政府驻地位于岷山山脉猫儿山脚下,黄羊河畔,村民的房屋和政府办公楼毗邻而居。山中多林少地,黄羊河边少有的平坦之处就成了建屋的聚集地,而这些房屋都被一层层的绿意环绕着,房前屋后都是山都是树。
  徐大哥家的老屋在黄羊关的草原村,植被好,是野生金丝猴出没的地方,几年前那里新建了一个金丝猴保护站,修了上山的栈道,还有了巡护队。
  我带着女儿第一次去黄羊关是2008年“5.12”地震半个多月后。
  那是爱人老李工作的地方。徐大哥是老李的同事,瘦而黑,头上戴了一顶和迷彩服同色的薄帽。他一张嘴就知道是本地人,满口的翘舌口音,上声去声分不清。黄羊关是个藏族乡,藏族人口占了三分之一,本乡本地的干部多。
  在黄羊关的一周时间,我和女儿吃住都在徐大哥家,白天,老李下村工作,我们就跟着徐大哥妻子李姐在四周转。
  五月末,村里有很多好东西,竹笋蕨根这些山里的蔬菜随处可见,地里的莴笋土豆也可以吃了,随手折一枝茴香,连手指都是一股特有的清香味。清晨或者傍晚,走在被绿色围绕的小路上,感觉这里就是一个没有受过地震影响的世外桃源。
  李姐说,地震前在黄羊关,还能看到金丝猴,好几只,大模大样地跑下山在村里玩。地震后估计猴子也被吓跑了,一直没有再见。
  我想起在《平武县志》上看到的关于黄羊关的介绍:黄羊关最早是白马番人的土著部落,西北和阿坝州的松潘县相接,在古代是一处防守关隘,森林覆盖率接近82%,良好的生态环境形成了生物多样性,有中草药当归、虫草、贝母,也有金丝猴、熊猫、锦鸡,是动植物的乐园。
  我对李姐说,黄羊关人少林密,不管是地震还是人为的破坏都少,金丝猴一定会再回来的。
  时间过得很快,徐大哥已退休,两个女儿也各自成家,他和李姐留在黄羊关,在山里生活得有滋有味。徐大哥说,大半辈子都在山里生活,总觉得山外的水空气都比不上山里的干净和清新,离不开大山了。
  又是五月,十五年了,如果没有人刻意提及,地震已经成为了时间长河中的“曾经”,大地上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。徐大哥在山里种的芍药开了,金丝猴早已回到了老地方,我们也该回去看看了。
  青山绿水,山川河流有着这个季节该有的模样。我们沿着涪江左岸新建的柏油公路去黄羊关。雪宝顶的雪在融化,河水涨了,涪江在河谷间奔腾,哗啦啦地响。
  和徐大哥汇合后,我们没有停留,直接去了已经建好的金丝猴保护基地。徐大哥说,正是投食的时候,那一大群金丝猴肯定已经吃饱喝足玩得不亦乐乎了。
  我们在山脚下开始踏上木栈道,一级一级地向山坡爬去。木栈道是封闭式的,很好地把游人和树林隔开。再喜欢金丝猴,也要保持距离,这是生物的相处之道,相融而不相扰。
  走了一段,就已经听到了树木晃动的“唰唰”声,还有“唧唧唧唧”的叫声,我们快速地向上爬。终于看到了,目力所及的半山坡有几棵大树,树上的树枝间,很多的黄色长毛金丝猴跳来跳去,自由玩耍。
  还是用木栅栏做了隔离带,一只小猴子上肢搭在栅栏上向我们看过来,那眼睛滴溜溜地转,蓝色的眼圈就像打了眼影,很是可爱。我拿了一根香蕉从栅栏缝隙中递给小猴子,他并没有抢,不慌不忙地接过来坐在地上就开吃,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。
  黄羊关的冬天很冷,食物匮乏时,这些金丝猴下山试探着接近人类,当地政府安排专人进行日夜守护,定时补食,一来二去的,这有四十多个成员的庞大家族就留下了。万物都一样吧,对一个地方内心认可了,建立了信任才会安心定居。
  想起一位自然保护区的巡护朋友,他和他的战友们每天都在和深林里的各种生物近距离接触,在他的眼中,每一种小生物都值得呵护,他说,只有人类平视自然界的万物,人才能是大自然的一份子。这些金丝猴应该也把人类当做了朋友吧?但愿他们在黄羊关能快乐平安地生活,与山风为友,和森林做邻居。
  我倚靠着围栏,安静地看着这些森林的精灵。它们时而攀爬到树梢,在空中“荡秋千”欢快游戏;时而栖息树干相互依靠,拥抱亲吻,叠罗汉;时而捡起投递的食物开心地吃,清澈的大眼睛也在人群中转来转去,乖巧得很。
  徐大哥说,金丝猴很聪明,也很有警觉性,每天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多三个小时,吃饱了玩够了倏忽间就隐入更高更密的山林,只有全神贯注地倾听,才能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几声“唧唧”声。
  看着这一群机灵的金丝猴自由地在林间树上穿梭,很容易忘记时间,直到树叶上淅淅沥沥的声音提醒我们,下雨了。徐大哥说,他们要回到最深的密林深处了,我们该回去了。
  回到山下,我回头再看,烟雨中,已不见了金丝猴的身影。
  在徐大哥的祖宅,又见到了阔别多日的李姐在厨房忙碌,她说,这个季节地里都是好东西,随随便便就会弄一桌好菜出来。听到这话,我又想起了十多年前,我掐了茴香闻那清凉的香味。一切好像就在昨天。坐在院坝里看过去,一路之隔的半山坡上是一大片芍药花,在濛濛细雨中,盛开的紫红色的花瓣很鲜艳很好看。
  徐大哥笑得很开心,他说,山里都是宝,以后大家都想进山而不是出山了。你看,连金丝猴都回来了,比以前还多。是的,黄羊关的金丝猴不是外来的客人,是归来的老友。我看着不远处的猫儿山,想到了更远处的雪宝顶,想到了黄羊关的那些近邻。
  
  二
  黄羊关北边的另一个藏族乡——白马也迎来了丰富多彩的春天。
  白马藏族乡地处平武县西北,乡境内平均海拔2200-2700米,年平均气温8-12摄氏度。这是一个有着神秘色彩的高寒之地,境内的“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”有岷山山系中保存得最完好的原始森林,熊猫、雪豹、扭角羚、冷杉、云杉、红杉、独叶草、芍药等众多珍惜的动植物在其间共生共存。
  我的朋友小李是“王朗保护区”的巡护员,最近他的微信圈发了新动态,铁筷子开花了,在一堆白雪的簇拥下,浅紫色的花朵很惹眼。他配文说:在春雪覆盖的王朗,盛开的铁筷子花是厚重大地送给春天的“冰雪玫瑰”。
  小李曾经获得过国家“桃花源”巡护奖,终年和王朗的山水相伴。这个季节,县城已经绿意盎然繁花一片,玉兰、茶花、海棠、樱花、桃花次第开放,柳树也垂下了嫩绿的枝条。而王朗,还下着一场一场的春雪,朋友和他的队友们踩在齐膝深的白雪中,阳光直直地射在他们的后背上,给迷彩服镀上了一道金光。
  我并不惊诧于王朗和山外其他地方的不同,这是大自然呈现给我们不同海拔不同地形的魅力。
  王朗境内的夺朴河也喧闹起来了。夺朴河,由王朗境内的长白沟、大窝凼沟、竹根岔沟等溪流汇集而成,最终又称为涪江最大的支流之一。在这些溪流中,生活着一种通体黑色的小小的两栖动物——羌活鱼。
  我在作为中药存在的玻璃瓶中看到过羌活鱼,黑色,略弯曲,只有小指的长度。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胖胖的医生拧开瓶口,倒出两根,还用手拨弄了几下,他说,治胃病,活的更有效。
  这样的说法我早已在父亲的口中听说过,他说起白马,说起王朗,说起羌活鱼,说起一个年轻人。
  我最早知道夺朴河,源于河中特有的羌活鱼。1984年前,白马的称谓曾经是“公社”“民族乡”。那里有一个农村人很羡慕的国家单位——川北森工局,我的四姑夫是其中的一名伐木工人。
  父亲兄妹七个,他们的母亲早逝,父亲作为家里的二哥,比他外出当兵的大哥承担的家庭责任还重,除了读书,就是在山里找各种可以卖的山药、葛根、天麻这些山货,生活上饥饱不均,早早地得了胃病。好在,他的兄弟姊妹都对他很好,成家后也以他们的方式来回报这个二哥。四姑父从四姑手中接过了这个任务,据说他每一次从王坝楚回来,都会兴冲冲地跑到我家,手里捏着一个小口袋,里面装的是夺补河里特有的一种小生物——羌活鱼。母亲聊闲天时会反复地说,你爸爸要不是你四姑夫那些年给他弄来羌活鱼治胃病,恐怕早就没有了。
  这个暮春,我参加了小李的巡护团队组织的“王朗科教活动”,见到了活的羌活鱼。王朗林区道路两边古木参天,粗壮的树枝直指云霄,空气分外清新,也有些冷冽。穿过竹根岔的大草坪,我们迎着高高的雪山向密林深处走去,不同种类的鸟鸣此起彼伏,还有那隐藏在草甸之下的潺潺溪流清脆悦耳,仿佛置身于大自然的天籁乐曲之中。
  我对小李说起过羌活鱼,他狡黠地笑着说,王朗有,就看你有没有胆量生吞了。我一边欣赏着王朗的自然风光,一边追着问小李要羌活鱼。小李侧耳细听着什么,林中的流水声时有时无,他说,羌活鱼喜欢潮湿的环境,它们在水中游,也潜伏在树叶下。王朗的林密,我们的脚下就是厚厚的落叶,踩上去给人厚实的感觉。听小李这么一说,我生怕踩到羌活鱼,左右看看,再轻轻落脚。
  常年在山里进出,小李的体力非一般人可比,走了不久我就听到了自己如牛的气喘。我停下来才一会儿的功夫,小李已经绕过几棵高大的杉树快步向前了。我们身边是杉树的世界,一根根粗壮笔直的树干高高地向头顶伸去,好像要和天空中的云朵握手。我不急于走路,靠在树干上,仰头看青蓝的天和游走的云,这样静谧的环境让人悠然自得,忘了出发也忘了归宿。
  正当我停下来感受着林中的一切时,听到了小李的声音,他说,快来,找到羌活鱼了。
  这是密林中的一片小草甸,从山上流出来的一股清澈的溪水蜿蜒着汩汩流淌,岸边错落地盛开着一些蓝色的小花朵。溪流中,一条条小短脚的小黑鱼,只有手指长,静静地游来游去,人的到来仿佛与它无关。我无法将它和我看到干枯树枝一样的、已经是药品的小黑鱼联系起来。这游动的小家伙那么灵动,森林里的小精灵一样,惹人喜爱。
  小李举起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,问我要不要捉一条放进去。我赶紧摇摇头。
  那瓶中小小的空间哪里是羌活鱼的世界,它的世界,在绿水青山之中,在清风细雨之中,在啾啾鸟鸣之中,在空旷的大自然中。
  
  刊于 《黄河文学》2024年第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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